子整整齐齐地铺在床的里侧,距离崔珍娘的被褥有半条手臂的距离。 床太大,这样的距离不算近,却也不远。 待丫鬟退出去,方朝清吹熄了灯,上了床,将被子拉直胸前腋下的位置,双手在胸前合拢,正要闭眼,忽又扭头对崔珍娘道:“珍娘,睡吧。” 说罢,他便闭上眼睛,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,照出他模糊却又轮廓分明的侧影,从侧面看,每一道线条都像是天工之笔。 崔珍娘痴痴地看着他。 忽然轻声道:“清郎,你——恨我么?” 方朝清张开眼睛。 第39章 一夜 “清郎,你——恨我么?” 崔珍娘的声音并不好听,粗重沙哑,像粗糙的衣物与地面摩擦,即便放低了声音,在这寂静的夜里,听在耳里也叫人格外不舒服。 但方朝清已经习惯了。 再不好听的声音,再难以卒睹的容颜,日日听日日见,初时的惊诧不适便都渐渐消磨了,更何况当这人是你仅剩的、唯一的亲人时,便是再难听,再难看,也不会有人嫌弃。 方朝清自然也不会嫌弃。 他转过头,看着她在阴影里的脸,失笑:“恨你?我为什么要恨你?珍娘,别把那混账的话放在心上。” 崔珍娘沉默着,依旧定定地看着月光下他柔和完美的轮廓。 直到方朝清又快涌起睡意,她才突然又低低地道:“清郎,你应该恨我的……” “方朝元有句话说得对,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越来越微弱,听上去就像是用鼻息发声一般,“我……生不了孩子。” 方朝清一愣。 “我无法为方家延续香火,无法为你生下一儿半女,到你老了,也无法享受天伦之乐……” “你该恨我的……” “我……是罪人。” “清郎,你……纳妾吧……” 阴影里,她卑微地垂下头,像一只淋了大雨的鹌鹑,瑟瑟发抖地将脑袋埋进同样潮湿的羽毛里,妄图以此汲取一丝温暖。 方朝清叹息。 “珍娘。”他轻声唤道,“不是早说过么?” “有没有孩子不重要,方家那么多子孙,也用不着靠我来为方家延续香火。便是怕老来无依,也可以去善堂抱养,原先不是说等你身子好些了,有精力了,便去抱养一个么?” 他脸上露出微笑,“你若精力充足,再多养几个也无妨。孩子多些,也热闹些。” 又皱起眉:“纳妾的事更不要提,好好的一个家,平白多出一个人,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。更何况你性子弱,身子更弱,若是走了眼,纳了个心大的,说不定便怎么欺负你了。” 更何况,那些能够委身为妾的女子里,并没有能让他心动的。 而让他心动的…… 他苦笑着轻轻摇头。 她那样一个人,怎么可能愿意当人妾室? 真是奇怪啊。 明明知道她出身不堪,明明知道她跟那铁匠不清不楚,但是,却从不会像市井传言那样,将她看做一个淫荡无耻毫无底线的女人。不需要开口询问,他便直觉地认定,她宁愿与单身男子不清不楚,也不会愿意卑微地将自己放在等同货物的“妾”的位置,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。 甚至觉得,哪怕是如今的他还是十年前的他,出身高贵,少年风流,意气风发……哪怕那时候的他,若开口让她做妾,她也不会肯的。 这种话,若是说出去,恐怕都会被人笑吧。 一个窑子出身,从良后还勾搭男人的女人,会拒绝这样的机会? 但他就是相信她会。 这并非莫名其妙的笃信,而是因为他感觉得到,她与他有着一样的骄傲。 哪怕被踩进泥里,哪怕是跌落谷底,哪怕身处困境朝不保夕,但那看似无用甚至拖后腿的骄傲也不绝会被摒弃,那骄傲支撑着他们哪怕潦倒,也不会去做自己不甘做不屑做的事。 所以他不会为飞黄腾达而蝇营狗苟,她亦不会为荣华富贵而甘为人妾。 他们,是一样的人啊。 所以,除非能给予对等的空间,足够的尊重,否则,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。 他低了眼眸,神色复杂难辨,嘴角却绽出一抹笑。 月光下,他的皮肤像白玉一样,泛着朦胧浅淡的光辉,每一丝线条又都精致美丽,那抹笑从嘴角起,延伸至脸颊、下颔、眉眼……像一朵白玉昙花,缓慢又艰难地绽放着。M.LZ1915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