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形的巨手掀起波涛汹涌的血浪。 然而在浪尖上有一棵没被沾污的白树,渺小但显眼。树上有一个白色小人,身体横起飘浮在空中,双手紧抓住树干以免被骇浪摇晃得跌落血海中。这一人一树彷彿在天神交战中存活了下来。 大盘子经过上釉窑烧后意境更具衝击力。 江川终于好好把盘子里里外外细瞧了一遍,然后,他把盘子高举过头,双臂以肩头作为支点180度旋转往下甩,盘子脱手坠落。大盘子厚实,接触地面时发出一种与寺庙撞鐘接近的沉闷声,稍微脆薄的部分则跟玻璃落地时的声响差不多。 正在清洁201的陈谦和慌忙从房间里跑出来,看见客厅里的三座石膏像和地上的残骸,他差点就想跨过栏杆往楼下跳。他拎着扫帚急急跑下来,先打量江川有没有明显的外伤,没有。他再掰开江川握起的拳头,手心手背都没有伤口。陈谦和吁一大口气。他没说话,因为看见江川僵立原地胸脯起伏着。他扫视江山和吴翊真,那两人坐在沙发上却像坐在油锅里,皮被炸得扭曲,导致神色看起来既惊恐又愧疚万分。 须臾,江川牵起陈谦和的手背到身后。陈谦和的手被握到泛白,他吃痛咬牙但没吭声。 江川直视着终于看向他的父母,嘴角掛上淡然的弧度,说:「我们谈谈吧。」 像是知晓父母不会先张嘴,江川大方地开了个场:「这个大盘子我从开民宿的头几天就开始做,每天捏一点,每天看一眼,等它慢慢成为我心目中希望它成为的那个样子。」 「这是我亲手做的第一个作品,刚刚也被我亲手毁了。我终于体会到你们在听到我辞职时的心情,真的会难过。在别人眼里你们送我去好的学校,让我进好的公司是在培养我鞭策我,但我很清楚你们在想甚么。我花了不到三十天做一个盘子,你们花了三十几年,然后我们一起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作品。」 「你们别拿我当藉口了,想离婚就离吧,都过自己的生活去。你们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分钱,我有存款,加起来够你们分别买房子付首期。之后的房贷如果吃力我也会帮忙。」 江山泡的茶凉了,也不如人心凉。 江川挺了挺腰,松开握住陈谦和的手,说:「我这个破了的盘子也有破着过活的方式,不劳你们担心。」 陈谦和抚上江川的后背,然后一点一点攥紧手掌下的衣服。江山不再喝下一口茶。吴翊真的眼眶似乎红了,但仔细一看清澈无比。 她挺直腰好整以暇,依旧一丝不苟,说话的样子像在做工作上的总结:「把你逼这么紧是想你能够尽快独当一面,做事不受拘束,不用为了生活做些你不愿意做的事情。当然这些都是物质上的衡量。等你做到了,我和江山也就能过自己的生活。」她恍了恍神,接着说:「看来这一天已经到了。」 说话不费力气,但吴翊真像攀过一座高山深深喘了一口气,「我为自己这些年的自私跟你道歉,对不起」。 这充分的疏离让人嚙檗吞针,但又必不可少。 从谈话开始到结束江山没说过一句话。最后吴翊真起身拉过行李箱离开,江山将杯里的馀茶喝光也走了。 儘管这场面对于社会标准来说是破碎的,但对于个人来说却是圆满的。 狗在江川摔盘子的时候窜到饭桌底下躲着。陈谦和提起扫帚把地上的碎块扫作一堆,铲起来倒进厨房的垃圾桶里。狗在桌子底下翘起尾尖,不敢大幅度摇尾巴。陈谦和朝牠招招手,牠夹着尾巴鑽出来随陈谦和走到客厅。 江川站在原地,跟树上的小白人有点像。陈谦和双手捧起江川的脸,对方明明没有眼泪他却不断地说「不哭不哭」,还用拇指擦拭江川乾燥的皮肤,像哄一个对糖果求而不得的小孩一样。 江川看着那个认真到有点滑稽的人哭笑不得,「我没哭,就是有点胸闷。」 陈谦和不听,又将江川的头按在自己肩窝上,警告道:「鼻涕别擦我衣服上啊。」 温热的皮肤贴在江川的眼皮上,暖流瞬间扩散。 大盘子最终尘归尘土归土,又是一番不成形的模样。身后的梨树比前天更加乾枯,树皮不用风吹便迫切地落到地上。绕在脚边的那隻狗向上捲起尾巴,一晃一晃地搔着裸露在空气的小腿。 江川到最后还是没哭成,但机不可失地抱紧了身前的人。M.LZ1915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