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再打扰人休养,没等开口,陈文遇突然说话了。 “此去幽州,路上遇到很多逃难的人。” 嬴晏神色微怔,起身的动作停下,“逃难?” 陈文遇道:“幽州这两年冬日尤寒,大雪压城,冻死不少人,庄稼又收成不好,活着的人想往富庶地方跑,一路上许多树皮都秃了。” 嬴晏诧异,“树皮秃了?” 陈文遇解释:“吃不上粮食,总得寻点东西填饱肚子,麦麸稻糠吃光了,便去山上挖野菜,冬天时大雪封山,只能喝雪水,啃树皮。” 嬴晏抿了抿唇,燕京是国都,自然不会出现陈文遇所言情景。即便不受宠如她,时常有内官克扣份例,但花些银钱打点一番,日日也能吃上热乎的白粥馒头。 幽州虽不似青州粮多,但土地肥沃,若不是连年天灾,百姓温饱应当没问题,想来粮仓入不敷出了。 且幽州向来是重兵之地,进攻退守,民风彪悍,故而这次有叛军起义,燕京朝堂惊慌,父皇才肯调遣十万大军给沈嵩。 虽然她早有耳闻幽州有灾荒,可是亲耳听陈文遇描述,又是另一番滋味。 陈文遇握着茶杯,神色淡淡,“饿起来什么不能吃,就连人也能吃。” 嬴晏面色一白,“吃人?” 陈文眼帘垂落,遇忽然笑了下,“人都死了,不吃埋入土里也是腐烂,不如喂人,填饱了肚子,也好活一命。” 嬴晏一时哑然,只觉得心里堵堵的难受,却不知要说什么。 陈文遇又道:“好在这次叛乱发生在春天,万物复苏,山里有野味,山下有榆树。” 嬴晏“嗯”了一声,榆树她知道,上面的榆树钱是能吃的,味道甘甜。 陈文遇:“……榆树皮捣成糊也好吃,若是等到冬天,怕是不会如此容易平定了。” 嬴晏闻言默了默,叹一口气,迟疑问:“幽州……现在好些了吗?” 陈文遇:“朝廷拨了赈灾粮,若是今年无灾,应当能应付过去。” 嬴晏点头,那就好。 只是她心里隐隐约约有点奇怪,陈文遇为什么会同她说这些东西? 嬴晏忽然想起他手上的那串金镯,蓦地神色一僵,莫非…… 陈公公所遭的难便是饥荒? 陈文遇偏头看她,没错过她眼底神色,晏晏心思剔透玲珑,最善窥人心思,想必已经胡思乱想了许多。 只是她又生得天真善良,对在意的人,尤其心软。 陈文遇垂下眼帘,淡笑。 嬴晏如此想,小心翼翼觑了一眼陈文遇,他病态苍白的眉眼上绕着些许不散的阴霾,隐隐有回忆苦涩。 嬴晏手指捏紧,愈发觉得心底猜测是真的,只是张了张口,最终没说。 提了便是再往人心窝子上戳一刀,不如佯装不知。 嬴晏正要安慰,忽然想起,此时再同他说那些昔日宽慰的话,似乎不合适了。 她无法迈过心中那道坎。 于是嬴晏话音一转,便成了一半宽慰,一半祝福:“幽州事情难过,陈公公莫要伤神了,日后公公前途似锦,鹏程万里,定能救万民于水火。” 救万民于水火? 陈文遇眼底闪过嘲讽,面上却是温润:“承殿下吉言。”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,陈文遇没再说那些沉重的话,气氛轻松极了。诸如大海碧澄,海风微咸,诸如路上有棵长相奇异的老歪脖子树。 嬴晏看了看刻漏,已经过了申时,想起还要去肃国公府读书,她便道:“陈公公,天色晚了,你好好休养,我便不打扰了。” 天色晚了?陈文遇看了一眼窗外明亮的光线,眼角眉梢间又涌上了阴霾郁色,她这是赶去肃国公府。 谢昀就那般好么? 宽大袖口下,陈文遇手指骨节捏得咯吱响了一下,好在茶杯落下,掩盖了异声。 他似是惊讶,神色关切,温声问:“这般急去哪里?有事为难?” 听人关怀,嬴晏浅笑了下,一语带过,也没深言,“没什么事,去肃国公府一趟,此次恢复女身,多亏谢大人在父皇面前为我说了两句好话。” 虽是淡声一句话,陈文遇却敏锐的从嬴晏眼底看到了信任,难怪谢昀故意支他离京,谋划在此。 如此想着,陈文遇顿觉腰腹部的伤口顿时隐隐作痛。 他休养半月便是为了这道伤口,御前伺候劳累,伤口反复未好,恐怕会被盯出异样,他不得不借口大病,回府休养。 只是此次幽州回来,永安帝正嘉赏于他,趁此机会,牢牢控住圣心,东厂便牢牢握在他手里了。 陈文遇面色沉沉。 如今却不得不放弃,他不甘心。 “我送殿下。”陈文遇道。 “不用啦,”嬴晏摇头拒绝,温声道,“陈公公好好休养便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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