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小园再也忍不住,头一次在这个世界嚎啕大哭。过去武大的猥琐愚笨懦弱无能,全都变成了遥远的胶片电影,一帧帧在她眼前放着,却似乎成了别人的故事,让她再也恨不起来了。就连他在县衙把自己全盘供出的那点“罪行”,都显得微不足道了。 武松抓紧武大的手,劝道:“大哥别多说话,好好歇着,休要想什么不如意的事。你、要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,说与兄弟,我替你办到。还有,到底是谁害了你,别怕说出来,兄弟与你做主。” 武大精神一震,用力转头,却是直直看着潘小园,眼神急切,半晌发不出声音。 潘小园泪还挂在眼角,脸刷的一白,一颗心慢慢沉下去。武大难道现在还没想明白么? 武大终于微弱的开口,说话语无伦次:“没有、没有放心不下……我、我这辈子就差一件事……要是能有个儿子,给咱们武家、延续香火、让别人都瞧得起。娘子一直看不上我,要休书……不肯给我生……我……唉,她大概不讨厌你……她要是、给你生个儿子,一定又高又好看……咱们武家的香火……” 武松脸色微变,余光朝潘小园看了一眼,“这……” 武大急得脸上泛血色,说道:“我……兄弟,这世上,只有你们两个……对我好过……你得照顾得她好,别让她跟那个西、西门……不然我……我……” 最后一个字出口,他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一片响,眼睛慢慢睁出来,呼吸的声音却没了。 武松咬咬牙,俯身在武大耳边,轻声道:“好,答应你。” 这句话武大也许听见了,也许没听见。他的脸上还带着孩子式的急切,头却慢慢垂下去,手松了。 武松跪在一片污泥和灰尘上,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。他的双眼直直的没有焦距,只有胸口起伏得厉害。一只老鼠吱吱叫着,试探着爬上他的膝盖,啃了两口他的衣料。他没有动。那老鼠顺着他身子,爬上了武大的胳膊。 武松突然大叫一声,一把抓住那老鼠尾,狠命一掼。老鼠拍在关公像的半张脸上,血溅四周。 武松慢慢站起来,踉踉跄跄的走到那关公像前面,指着他脸上的老鼠血,厉声道:“关老爷,你没有眼,你……你什么都看不见!你什么都看不见!” 声音在破败的厅堂中回旋了许久,打落了簌簌的灰土,惊起一窝老鸦。 关老爷岿然不动。半只血糊的泥眼大睁着,对这个腐朽的厅堂怒目而视。 武松对那关老爷瞪视了好久好久,才突然看到墙角另一个人影,意识到这里的第二个活人。 他慢慢走过去,像对她讲故事一样,宣布了一个毫无悬念的结尾:“我大哥死了。” 潘小园什么都不敢说,悲恸,更害怕。武松的眼里干干的,让她觉得他会疯。 她只有点点头,试着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默,把他带回现实中来。 “是不是要……要……入土为安?” 武松神色慢慢恢复了正常,几乎是顺从地点点头,来到那关公像前面,乜着眼,将那缺了半边脸的关老爷瞪了一瞪,随手抓住那腐锈的青龙偃月刀,一使力,咔的一声折下一半。接着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破庙后面。一株高大的古柏下,土地松软,嫩绿的青草正争先恐后钻出来,阳光下舒展着第一片叶子。 他跪下来,用关老爷的锈刀一点点的掘坑,没多久就汗如雨下,胡乱抹一把,仿佛不知疲倦。潘小园帮不上忙,但又觉得不做点什么,实在对不起躺在一旁的武大。 她小心翼翼地问:“要不要……去县里……置办棺木?” 武松手上不停,摇摇头,“你以为我还是阳谷县都头吗?”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,他在阳谷县闹了这一场,已经不知道把多少条大宋律踩在了脚底下,眼下说不定已经有人开始给他画影图形,拟定赏金了。 武松又说:“不过他们办事慢,今天不会寻到这里——关老爷像底下神龛里有些碎木板,烦请带来。” 潘小园连忙照办。少见的跟他合作愉快。坑已经掘好了,木板被清晨的露水濡得微微湿,慢慢用袖子擦干了,垫进去,做成一个小小的墓穴。武大的身量本就不高,这一点碎木恰好够用。 武松低声祝祷:“大哥听禀,如今兄弟已是法外之人,仓促之间,权宜留你在此。等日后流离稍定,再带你回清河县老家,与父母祖宗团聚。你在世时软弱,今日死后,不见分明。你若有甚冤屈,兄弟一一替你讨回公道。” 说毕,抹平浮土,洒水作酒,放声大哭,十里凄惶。 潘小园也想祝祷两句。可她能对武大说什么呢?是抱歉占了他原来娘子的身子,还是抱歉没能帮他改变必然的命运?是抱歉她教会了他自立自强,却M.LZ1915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