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疏月听见门响,便从书后抬起头来,皇帝周身带着雪气,正站在地罩前拍抖。 “你躺着吧。” 他说完,自脱下外面的罩袍,仰头笨拙地解着领口的盘扣。 似是被风吹僵了脖子,将就不了手上的动作,愣是半晌也没解开。 王疏月放下书,伸手拿了一个软垫垫在自己腰上,屈膝坐直起来,偏头对地皇帝道:“您过来吧。我替您解,您自个把脖子都抠红了。” 皇帝没多说什么,走到她榻前坐下,半仰起头将就着她的手。 王疏月抬起手,一面挑开扣节,一面轻道:“今日大祭,一行可还顺利。” 皇帝看着灯下的影子,一时没有出声。 王疏月垂下手,仰头望着他道:“我就怕您这样。” 皇帝摇了摇头:“你放心,朕没什么。” 王疏月捂住他被雪风吹冷的手,往怀中捂去。 “我也知道您会这么说。” 皇帝低头看向她,房内炭暖,她只穿着一件暗绣的单衫子,背上罩着白狐狸毛的大毛毯子,身子越发显得单薄。 皇帝想要把手抽出来,却一时没有抽动。又不敢使力太过伤着她,只得压声道:“松手啊,朕坐会儿就暖了。” 王疏月摇了摇头。 “哪有那么容易暖,今年这个冬天,这么长这么冷的,我在翊坤宫里,都很难睡暖。别说您今儿在宫外行了一日。” 皇帝笑了一身,在她身边靠坐下来。王疏月轻轻地往里头挪了些身子,好让他坐得宽泛些。 “疏月。” “嗯?” “朕在想一个问题。” “什么问题。” “父子成仇,这个‘仇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累成的。” 皇帝的很多情绪都是不入俗的,他无法像民间的父亲一样,扶在幼子的棺椁上,混沌地哭一场,也不能感同身受地宽慰同样伤痛欲绝的母亲。 一贯冷静自持。哪怕里内悲哀,外面看起来,还是那么得不近人情。 甚至反而从这个孩子身上,回溯到了他自己的少年时代,回溯到了当年的父子相杀,帝位更迭的惨烈上去了。 王疏月没有立时应他,偏了脖子静静地靠在皇帝的肩膀上。 “您哭过吗?” 皇帝侧头看向她,她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扶着他的手臂,周身滚烫地靠在他身旁,问着不怕死的问题。 “放肆。” 虽是严词,但他的声音并不大,甚至带着一丝舟车劳顿的疲倦。 王疏月没有在意这两个他惯说的字,反而闭上眼睛,声音轻若抚锦。 “主子,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吧。我一直觉得,父子类君臣,纲常大如天,在一起相处的越久,反而越相互惧怕,说不出心里的话。我和我的父亲,也是一样的。” 皇帝胸口慢慢舒出一口气,低头道:“你为什么这样说,王授文对你不好吗?” 王疏月摇了摇头:“不是,父亲对我很好,但他也把我当作家族的一分,他想得事,比我和母亲都要无私。反而我和母亲,只关注生活里的那些琐碎,时常觉得,他是个无情无义,不在乎子女感受的人。” 说着,她抬起头来。 “在遇见您以前,我都一直有这样的想法。后来,跟了您,才觉得,自己妄称半个卧云,实则肤浅至极。人生在世,并不能脱离父母兄弟,家族子嗣,肆意而活。虽然从前的老庄之道下,也出了不少的贤人,但魏晋竹林之小,通共也就容下了七贤。往后千百年,大多数的人,都活不出那时的孤独风流。父亲不能,先帝爷更不能。您问父子为何要成仇,我并不敢解,因为……我现在也解不开父亲和我的心结。” 她说这话,皇帝却陡然想起,王授文为了王疏月,唯一一次在自己面前自称奴才的场景。 究竟是件什么事,皇帝已经记不清楚了,但那个历经两朝,自认文心无愧的饱学之士,到底还折了那一丝傲骨,为给自己血脉求一段平安。 m.lz1915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