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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8章 另一个朱敛


是非,我一清二楚,哪怕结果证明我做的一切不算坏,可在此期间,甘苦自知,可谓百感交集,紊乱无比。打个比方,当年在书简湖杀不杀顾璨,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刘志茂成为盟友,要不要与宫柳岛刘老成虚与委蛇,学了一身本事后,该如何与仇家算账,是当年决定的那般一往无前,不管不顾,还是细细思量后做些修改?如果改对了,契合道理了,可内心深处,我就当真痛快了吗?”
  陈平安站定,摇摇头,眼神坚毅,语气笃定,道:“我不太痛快。”
  沉默片刻。
  陈平安仰起头,痛饮一大口酒,抹了抹嘴,继续道:“怎么办呢?一开始我以为只要去了北俱芦洲,就能自由,但是被崔老前辈一语道破,此举有用,却用处不大,治标不治本。这让我很……犹豫。我不怕涉险,吃苦,受委屈,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种……四顾茫然的感觉。”
  陈平安眼神哀伤,道:“天大地大,孑然一身,举目无亲,四处张望,对了无人夸,错了无人骂,年幼时的那种糟糕感觉,其实一直萦绕在我心上,我只要稍稍想起,就会感到绝望。我知道这种心态,很不好,这些年也在慢慢改,但还是做得不够好。所以对顾璨,对刘羡阳,对所有我认为是朋友的人,我都恨不得将手上的东西送出去。我真是菩萨心肠?自然不是,我只是一开始就假定自己是留不住什么东西的,可只要在他们手上留住了,我就不算吃亏。钱也好,物也罢,都是如此。就像这件法袍金醴,我自己不喜欢吗?喜欢,很喜欢,患难与共这么久,怎么会没有感情?我陈平安是什么人?连一匹相依为命两年多的瘦马渠黄,都要从书简湖带回落魄山。可我就是怕哪天自己在游历途中,说死就死了,一身家当,被人抢走,或是成了所谓的仙家机缘,余给我根本不认识的人,那当然还不如早早送给刘羡阳。”
  朱敛放下酒壶,不再饮酒,双手轻轻摩挲着椅子扶手,缓缓道:“少爷之烦忧,并非自家事,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难题。不是少爷你独有,在藕花福地,我有,丁婴有,如今浩然天下的读书人也会有,贤人君子圣人,世间开了窍的有灵众生,皆有。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学问根柢,不管是儒家的克己复礼、君子慎独,道家的清静无为、不避虚舟,还是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马,其实就是在跟‘人心’较劲。学问都是大好的学问,但是对于泥瓶巷里的鸡粪狗屎来说,门槛还是高了,很难够上。崔瀺和崔东山的事功学问,可贵之处,在于对门外巷弄的鸡毛蒜皮也能管好,弊端在于,太多气力花在了琐碎之事上,太过务实,人心容易往下走,不愿务虚,再难往上求。”
  朱敛站起身,伸出一根手指,轻轻抵住桌面,点了点,咧嘴一笑,道:“接下来容老奴破例一回,不讲尊卑,直呼少爷名讳了。”
  朱敛继续道:“困顿不前,这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你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,与你的本心,是在较劲和别扭,而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结,会随着你的武学高度和修士境界的提升,越来越明显。当年你一拳下去,碎砖石裂屋墙,而当你越来越强大,以后一拳砸去,世俗王朝的京城城墙都要稀烂。当年你一剑递出,可以帮助自己脱离危险,震慑敌寇,以后说不定剑气所及,江河粉碎,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师堂荡然无存。如何能够无错?你若是马苦玄,一个很讨厌的人,甚至哪怕是刘羡阳,一个你最要好的朋友,都可以不用如此,可恰恰是如此,陈平安才是现在的陈平安。”
  朱敛指了指陈平安,道:“你才是你。”
  朱敛在书案上画了一圈,微笑道:“在书简湖,你只是做到了如何让自己的学问和道理,与这个世界融洽相处,既能把问题解决,把实实在在的日子过好,也能勉强心安,无需外求。但是接下来的这个问心局,是要你去问一问自己,陈平安到底是谁。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,那么对也好,错也好,都得先一清二楚,看得真切了,才有将错修正、将好完善的可能性,不然万事皆休。”
  朱敛再次伸手指向陈平安,只是稍稍抬高,指向陈平安头顶,道:“先前魏檗说的那句话,是讲那一个人心中,必须要有日月。”
  朱敛手指缓缓向下,指向陈平安身后,道:“那国师崔瀺说,一个人其心光明璀璨,如草木向阳,是不是也应该看一看自己身后的阴影。”
  朱敛问道:“这两句话,说了什么?”
  朱敛自问自答:“一个说的是将来,一个说的是过去,所以我又有一问,当下如何,自认是谁。有一句烂大街的道理,却是我朱敛看得最重的一句话,刚好这会儿,可以拎出来晒晒……‘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’。‘明’字何解?既是心境光明无垢,也是日月齐在即为明。”
  陈平安坐回位置,喝着酒,似有所悟,又如释重负。
  朱敛最后笑道:“有些事情,想是想不明白的,莫怕,且前行,且慢行,有错就改,无错求更好,对了求最对,万般功夫,所有学问,还不是落在一个‘行’字上?倒悬山去得,桐叶洲去得,藕花福地去得,书简湖都去得,一个自古多豪杰的北俱芦洲,难道不该是陈平安当下最该去练剑的地方?酒要多带几壶,只管青衫仗剑,一身豪气,南归之时,说不定就已经赢得一个剑仙m.lZ1915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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